异地起早

《河南日报》 (2024年07月24日 第 12 版)

  □陈峻峰

  喜欢在异地起早,出去溜达。市区料峭,视野空旷,昨夜酒残、羹冷、杯倾、人散,遗留下的,都是静物。似觉就我一个人,早早的,仿佛这才是常言所说新的一天。这新,之于我,是异地之新,不似在家,楼群、人群、街貌、相貌,及至叫卖和吆喝,都是重复。

  皖西寿县,曾为楚之郢都,之前在信阳、淮阳,之后迁去寿春,乃文化名城,成语之乡,居淮河中游,临淮而建,有许多历史故事,诸如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诸如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更多的是水的传奇,你知道的,智慧的寿州古代科学家在城墙上建了“月坝”和“涵洞”组合而成的城市排灌工程,其内在设置的神秘与奇妙之处,至今尚不得之。

  举个例子,1954年和1991年寿县两次遭受淮河特大洪水,古城闭门后,一城人安然无恙,有亲历者说,水位高过城门,分别为25.78米、24.46米,离城楼仅半米之遥,坐在城墙上,可以洗脚,而城内照常往外排水,控流自如。

  寿县,听是多次听,来是第一次来。故事和传奇,书上有,浮光掠影之前,走马观花之后,补充阅读便是,起早看的不是这些。也不是看,想来,是要一种说不来的感受吧。

  其实那天我起得早,几下倒腾,再从入住的酒店出来,已经不早了。晨曦的微红映照着街道古老的石板和车辙,两边的商铺许多已经开门、出摊,多半是卖早点的铺子,白色雾气蒸腾,散发出那种只属于早点才有的诱人味道,一城烟火气。

  寿县古城有四门:北“靖淮”、南“通淝”、西“定湖”、东“宾阳”,谓之“宾阳”,因门在其东,揣摩命名本意似有四方宾朋踏着初阳,身披紫气而来,包含开放、迎客、盛景、祥瑞之姿、之意。早起,在寿县,几乎不用想,大约就会首选朝东去,去宾阳门看日出,迎接新的一天。

  无论吾乡他乡、顺境逆境,新的一天,总给人梦想,并带有那份初阳的热烈和向往。因此我选择看日出,在宾阳门,在我内心里,升华为这个早晨的宏大仪式。

  早点的铺子,让我挪不开步子了。远远地,我闻到了油条的味道,还有鲜美的豆浆和千张,在我老家,千张卷油条,一焦一软,一油一素,搭配着,是一种绝妙的吃法。千张在我老家叫干豆腐,软的那种叫水豆腐,豆腐乃本地淮南王刘安发明,寿县也是中国豆腐之乡,为正宗。历史遥远,油条、豆腐、豆浆,近在咫尺,现在它不是文化,是一种滋味,沁出在舌尖上,产生了生理化学反应,好没出息的,我吞了一口吐沫。

  许多年来在我的城市,很难吃到干豆腐卷油条了。不是没有,而是不便,早点所在,着眼聚居人群的方便,远了,现代城市,高架立交,红灯绿灯,你得开车去。确实有开车去很远的什么店铺吃早点的,那必是传言和公认的稀有和独特,那种在食客抑或吃货们夸张的表述、表情里,乃旷世之味,不仅名声大噪,也名不虚传,于是决意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吃一回,以慰平生和口福。

  真的,对于吃货,朝闻道,夕可死也!

  回到寿县,这个清早,故乡之味沉淀,水土血脉,遗传因子,声音、气息、季节、景物、眼神、爱,深埋在身体里,毛孔张开着,直接成为生理的渴望,谁都有故乡过敏症,只一阵风,一滴雨,一粒雪,一抹曦光,一缕炊烟,一串从空中落下的如美酒的鸟鸣,抑或就是在寿县的这个清早的大街转角处,雾气蒸腾,就与故乡照面,沉淀之味唤醒,记忆唤醒,在鼻尖、在舌尖、在唇齿、在味蕾,在整个身体、骨质和灵魂里。

  洋溢,激荡,充盈,丰足,哪还管天下、江山、美人!

  炸油条的男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,个子不高,透着一股子精明。他的动作很快,连续性的,几下就把油渍渍的面团一溜扯出,成蜿蜒河流状,用通心木滚子来回滚几下,码上干面,操刀上下起落,眼花缭乱,就把面分成了许多大小一样的等份,捏起一个,放在另一个上面,用竹简在其上压合,两头再将其拉伸,拇指和食指将其提起,指法娴熟,极其艺术地绕一个圈,就放在油锅里,不一会儿漂上来,差不多再翻个身,两面黄,捞起,放铁丝编制的油篓子里,散热,控油。

  有喜欢炸得浅的,有喜欢炸得很的,还有喜欢炸得焦脆的,就再回一次锅。

  千张卷油条,我觉得软硬皆可。我要了一根,马上改口,又要了一根,贪婪的样子。酒店其实有免费早餐,因此这和需要无关,这是满足,或者是补偿,已不是吃,有似水年华的万千追忆和乡愁哩。

  炸油条的男子望了望我,他是看我一大早背着那么大的相机,笑了,说他也爱照相,说他年轻时也买过照相机,那时还是胶卷的,120,海鸥牌。说过后,有点羞涩,不好意思,带有青春的惆怅和幸福,下意识地,他回头望了一眼。我也随他朝店铺里望了一眼,有一疑似老板娘的,不停收拾忙碌,招呼客人,到我跟前来时,才见是挺好的皖地淮南美人,素净,婉约,上了妆,准一黄梅戏旦角的模样,我故意问是谁?老板笑了说,你说是谁。我说你好眼光啊,那时买相机就是照她,怪有手段哩!想必我是说对了,他俩乐得不行,万紫千红,这个早晨,一下美好起来。

  来不及了,我拿着油条,一边吃着,一边大步朝东,穿东大街,过宾阳门,到了护城河边。还不算晚,此岸绿柳垂阴,对面初阳卖萌,四野空旷,淝水沉静,是那种秋天的深碧,蓝天与朝霞倒映其中,一河釉彩;脚边蒲草摇棒,芦花轻扬,三棱草鲜见的肥美如贵妃,高大的落羽杉开始要全面泛红了。

  东西南北,寿县四门是通道,余为高大古城墙阻隔,这个时候,城里的,城外的,骑车的,挑担的,跑步者,晨练者,卖售者,赶集者,我猜想一定还有打工者、上班族、清洁员、待业者、异乡人、艺术家,各色人等,进进出出,集中而来,眼见着,这慢节奏的小城人群和生活,在宾阳门,喧嚷起来,开始了真正的新的一天。

  就在此时,在沉静的水面上,视觉的远处,有两只水鸟,正向我美丽游来,像剪子轻柔将身后如丝帛、锦绫、宣纸的水面裁开。奇迹出现了,我没发现离我最近的水边,还有两只,样子可爱,要小一些,见那两只游来,当即奋不顾身,以急切和迅疾的游姿几乎是向那两只水鸟扑过去,到了近前,一人一只融在一起,我觉得是抱在了一起,并安抚着,只是看不清究竟是谁把谁抱在了怀里。

  可以断定,它们是一家,它们表现出了和人一样的亲情和爱,我平复一下自己,大致能分辨出谁是父母,谁是孩子了。这还不算完,那一对游来的父母,见到这两个调皮私自出离的孩子,以为安全了,开始与孩儿打闹,嬉戏,也警告它们人世的凶险和安危。一个瞬间,未知哪里的提醒和警醒,它们突然带着孩子就往回游,十万火急。

  这是造物赋予它的本能,就像我身体里沉淀的故乡之味,藏有生命的密钥,也是护甲,在一些时候,瞬间的,你完全未知,自然打开,或者闭合,森严壁垒,金汤巩固,就像一座城池。

  我把眼睛放远,在它们奋力游去的方向,有一群它们的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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